「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。」這是唐代詩人崔顥在《黃鶴樓》中的名句。巴勒斯坦裔學者薩依德自傳《Out of the Place: A Memoir》的台灣譯本,取名《鄉關何處》,就是出自此詩。相隔一千兩百多年,崔顥跟薩依德相遇,發出同樣的拷問:「我的家鄉在哪裡?」這,也是多少海外華人的心底話。
對於海外華人來說,「歸僑」一辭,真是諷刺。歸了,還得再上路;離開,也會再回來。哪裡,才是安居所?哪裡,才找到心靈的歸屬?如何,才不是異鄉人?澳門,對於我們家來說,一度是過年時節的聚守地,擺兩桌,剛剛好。今天,大家分居香港、巴黎、多倫多。只有我,回來澳門了。
這是一個關於廣東三水、金邊、廣州、澳門……的「歸僑」故事。
大家都應該聽過「賣豬仔」的故事吧!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初,中國人,主要是沿岸人口,離鄉背井到舊金山、南洋掙錢謀生。太公(外公的父親),原籍廣東三水,才七歲,應是十九世紀末的事情,隨鄉裡人到越南打工,輾轉到了柬埔寨首府金邊,開啟了他的機械廠事業。後來,工廠穩定了,回三水娶了二房,即親太婆。後來聽母親說,太公之所以娶太婆,是因為元配二度仍生「賠錢貨(女孩)」。約二十年代(準確年份無人記得),外公出生,那時太公大部分時間仍在金邊管理廠務,外公和太婆則留在三水。三十年代中,太公因病去逝,當時只有十七歲的外公身為長子,摃起家業,離開才成親兩年的媳婦(外婆),隻身南下金邊。而太婆及餘下子女,仍留住三水。那時的鄉下人,非迫不得已,為生計,大概不輕易離別熟悉的土地和親近的人。
然而,戰爭卻會摧趕眷鄉人。四十年代初,為避日軍蹂躪,太婆帶著大小(包括外婆)及細軟,逃至金邊。這場戰爭,開啟了近代大量沿海居民越疆南逃潮。我們家,只是大海中飄搖的一艘小船。接下來,媽媽七兄弟姐妹陸續在金邊出生,那是一美麗的南洋小城,至今,他們還念著小時候常常逛遊的「長花園」、「新街市」,還有可口惹味的越柬菜:越南牛肉粉、金邊粿條、酸魚湯……。二戰後的柬埔寨,經濟迅速恢復,物產豐饒,雖然仍受法國殖民統治,但華商家庭生活悠然。而那時,在中國大陸,「新中國」剛成立,百廢待興,海外華商紛紛回鄉投資建設。外公也不例外。媽媽轉述太婆的回憶,外公曾捐贈大批鋼鐵磚石回鄉建設,也參加了第一屆廣交會。那是一九五七年春,外公在交易會上買了大批鋼材運回金邊,是當時頗為活躍的僑領。僑領意味著什麼?一九六零年,周恩來總理訪問金邊,轟動華人社區,而在外公澳門的家,便長掛著一幅他當年在停機坪迎接周恩來的握手照。
一張合照,是榮耀,也是忠誠。
今天,不少人批評海外華人捐獻母國,大多是圖財為利!也許部分人是,但如果當這些華商愛國愛黨愛到連子女也送回國家接受教育,相信,這裡頭不僅是利益,還有忠誠、信任和眷戀。起碼,今天富商捐款蓋建希望小學,卻把兒孫送往西洋念書,最好還要拿本護照作保險。一九五八年,媽媽被送回廣州念中學。事實上,兩年前,大姨媽已當了先頭部隊,接著,三個小舅舅及太婆也回到廣州,並在環市路的華僑新村買了一層千呎公寓,踏上歸僑路。華僑新村,是全中國第一個由政府主導,專為華僑歸鄉定居而建的社區。一九五四年、第一屆廣州市人民代表大會決議建設華僑新村,當時,從馬來西亞、印尼歸來的華商成為華僑新村興建的主要支持者。新村裡一般蓋著二、三層的洋房,與東南亞富人居住的房子建築設計相近,跟那時大陸一般以實用性為主的建築大不同。當時已經上任中央華僑事務委員會主任的革命畫家何香凝,為華僑新村、華僑小學及華僑幼兒園親筆題字,還稱讚新村是「歸僑、眷屬的幸福樂園」。
是的,到過華僑新村的人們,都不會忘記那裡林蔭小道、茉莉花香,還有在寧靜夜晚閃閃引路的螢火蟲。然而,這個幸福樂園,在一場政治風暴之下,也不得寧靜了。文革鬧得最烈那兩年,家裡吵,家外鬧,華僑新村染了一片紅。
母親回憶,那時,家裡五兄弟姐妹,兩個東風派,兩個主義派,一個參加了致公黨。飯桌上,支持省政系統(實際上支持劉、鄧)和支持黨系統(支持毛)的兩派便對罵不停,「有一次,差點打起來。」家裡,兄弟晚上吵,翌日再抱頭。但家外,有些痛折磨滅不掉。還記得媬姆說過,紅衛兵鬧得暴烈時,一名紅伶被剃了個陰陽頭,罰在街上掃樹葉。媽媽也記得:「樓下的印尼仔,晚上一個個拿起木棍去巡邏,以防紅衛兵要衝來。後來幸好周總理下令,要保護華僑新村,才能安全渡過那幾年。」家是保住了,但小舅舅和阿姨還是被下放到海南島,每天清晨割橡膠。小舅的小指頭,就是那時不小心割斷的。而大舅,本來考上北京鋼鐵學院(後改作北京科技大學),但上學不久便遇上文革,被迫停學,分派到韶關的工廠,結果,染上嚴重肝炎。
紅色的土地,嚇怕了海外華人;歸僑路,急轉彎。文革結束後,太婆執意三個小舅舅必須馬上離開大陸。不久,外公透過關係,三人均下南香港。而一直在金邊的外公,則早在七十年代初,已經遷居澳門。當時,美國支持的朗諾將軍發動政變,推翻西克努克王權,外公身為「紅色資本家」,事前收到風聲,拿了證件及少量現金,隻身北返,先暫居廣州,後移居澳門,跟外婆和小阿姨,一住便二十幾年。當時外公選擇澳門,而不是廣州,真正主因是什麼?「身體不適應廣州」?還是怕紅色風暴再臨?已很難考究,唯一記得清楚的是,他定居澳門後,每個禮拜六下午,都要去歸僑總會,開會?下午茶?不太瞭解,還有,他連看醫生,也要看僑會的「賴醫生」。總之,「僑會」這兩個字,從小便聽說。長到很大之後,才曉得,僑會原來是一個由海外歸來華僑組成的愛國組織。裡面的公公婆婆,都很「愛國」,愛看《文匯》《大公》。外公當然也不例外,當時家裡訂的就是《文匯報》,直到「六四」期間,一度停訂,但幾個月後,又見該報出現在家裡。還記得九十年代初,每次跟他討論那件事,他總說:「事情很複雜,不管如何,我們還是應該支持國家發展的。」二千年,外公病逝,當時,身邊只有母親和大姨媽,一個舅舅已定居巴黎,另一個則全家移民多倫多,還有一個,主要時間在大陸開工廠,另外兩個阿姨,則已經嫁到香港。而我,從廣州、澳門、台灣、巴黎、到香港,今天,又回到澳門。
歸僑,還沒有終站。澳門,對他們來說,也許是一個喘息的空間;也許,是生命中最後一程,然而,要到什麼時候?他們才不需要飄泊?心靈,到什麼時候才找到歸宿?甚至,不再成為自己及國家的異鄉人?